年夏天,我在一家杂志做记者的时候,到福建连江县的一个小镇采访,码头边遇到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这位因患白内障而视力几近于零的老人,在向我讲述他
老人的慨叹很像是他那一刻之前的全部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一条心得。虽然它并不代表我自己的人生观——我更相信人活着是一个中性事件,既有很多苦,也有很多甜,既无聊也美妙,从任何一方面单方面地概括它,我觉得都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我还是喜欢它,因为我觉得它包含了某种动人的文学性,并且概括了一种普遍的人生境况。孤独的,艰难的,无奈的,茫然的……
后来,我在社交网络上见过很多陌生却又颇感熟悉的年轻人,他们在网络文字中所讲述的自己的故事几乎就是老人那句人生心得的演绎。这些年轻人,很多做着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很少体会过爱(与原本应该最亲密的家人有关的记忆充满了痛苦,童年遭遇的是种种否定与打压),在竞争激烈的都市和异乡,勉力维持着一份看上去体面的生活(也只是看上去而已)。如果像父辈一样,面对生活有足够“吃苦”的忍耐力,这样的日子也能凑合着过下去。但很多年轻人不再甘心如此了——以我粗浅且不完整的观察,他们是更接近存在主义的一代人——一边痛苦着、挣扎着,一边努力找寻工作与生活的意义。
我们这个以“锚点”命名的专题正是以此为起点的。这组文章的作者们自身也都是一些在找寻着属于自己的工作与生活的意义的年轻人,他们与手机屏幕前的你一样,也对能给自己带来力量与启示的他人的故事抱有热忱,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们带着自己的困惑与好奇,访问了一些拥有这样的故事的人。这些人的经历、志趣各不相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在生活中拥有某些可以充当锚点的事物。
在最近一两年的社交网络上,“锚点”一词频繁出现。也许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人活在世上,总要依靠点什么,而“锚点”形象而准确地表达了他们的需求。在船员们的世界里,“抛锚”并不意味着故障出现,锚不过是一种停船所用的设备,当需要停船时,锚被从船上抛到水底,这样就可以使船停稳。当我们说我们需要锚点的时候,说的也正是我们需要一些可以定位自己、让自己安稳的事物。
在我们这组故事里,充当锚点的事物各不相同,它们包括:人文活动、独立生活、蒸汽火车、动物、戏剧……
作者轻舟的朋友子涵,堪称“活动之神”,他的每个周末都排满了各种活动,读书会、戏剧表演、桌游、展览……每年参加的活动总计有两百多场。这些活动成了子涵为自己打造的游乐场。在游乐场里,有他理想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存在的状态。彼此之间既亲密又松散,一起参与的活动就像过家家,整个过程充满了“即兴”元素——没有计时器,没有奖惩措施,每个人都只是沉浸其中,人是自由的,情感和表达是真实的。
在福建晋江海边小镇长大的00后女孩安萍,一次次从她生长于斯的小镇“出走”。她是“随迁子女”、“流动人口二代”,有一个“一辈子”都在父母的打压下成长的童年。最初的“出走”发生在初中,她以在镇上做暑期工的方式避免在家看父母脸色。初中毕业,到城里继续读书,她特地选了离家较远的一所中专。以中专毕业生的身份在大学生遍地的职场里打拼,是她更为彻底的一次“出走”。她离开了福建,先是到了重庆,后来又到了成都,经过五年的努力,“年收入18w”,“18w”于她而言不只是一个与金钱有关的数字,更大的意义是显著减轻了跟随了她二十多年的“不配得感”,也让她一直渴望的独立生活逐步成为现实。
杨小虫,一个读了六年材料学,原本想拿诺贝尔奖、做“大事情”的博士,在偶然遇到蒸汽小火车后,像被神摸过了脑袋,此后彻底迷上了它。为了制造小火车,他买国外的期刊、CD,自学铸造,自己制作模具、联系工厂;淘二手的车床、铣床,家里被他堆成小型工厂;晚上甚至抱着不锈钢零件入睡……经过七年的努力,2023年初春,杨小虫的第一台蒸汽小火车终于成功跑了起来。七年间,杨小虫从博士成为一个“打工人”,造小火车这个“业余爱好”成为他这些年的重要寄托,帮他屏蔽掉学业、工作上的种种困顿,使得他在坚硬的现实面前不再无力,小火车带着他抵达了辽阔之地。
彭培拉的故事是关于一个人如何在工作之中持续获得意义的故事。南京红山动物园本土保育区饲养员彭培拉去年夏天有了新职位,她开始负责从头搭建一个新展区。新展区的工作繁杂而陌生,她从“纯粹”的动物世界进入了一个更多地要与人打交道的复杂场域——与工人师傅交流,做周边,组织志愿者活动……她已经很久不再拥有“我的动物”了,新工作让她不再拥有亲手喂养一只动物长大的余裕。让从小喜欢动物、曾经想“一辈子养动物”的彭培拉接受工作变动的是这一点——动物园是一个整体,植物、饲养员、志愿者都是这个“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像现在这样,在“系统”的层面工作,也许更有意义。为了她在意的动物,她需要“离开”动物。她要为像她一样在意动物的人提供为动物工作的空间。
我们两位负责策划和运营工作的同事——vv和有肉还为这一系列制作了一期播客,邀请的嘉宾是隔壁剧社的发起人佩佩。佩佩是一位职业编剧、导演,从2007年起,她开始发起一个公益性的非职业话剧社。这个剧社各个主要环节都与钱无关——演员是下班之后过来“体验”的“打工人”,工作人员没有工资,观众也是免费观看。主播问佩佩当初为什么要成立剧团,她的回答是“好玩”;问她为什么要以不赚钱甚至倒贴钱的方式维系社团,她说自己“乐意”,因为排戏是她“人生中最好的事”。
还有不到两周,我们就要进入农历新年了。我们选择在此时发布这组故事,也代表了我们的一种祝愿。我们祝愿每一位读者在新的一年里,都能像上述几位访谈对象一样,找到属于自己的锚点。当一个人找到锚点之后,人生的艰难与孤单也许不会因此减少,但至少,他/她的世界与之前相比,一定会变得有些不一样,而艰难与孤单所造成的人生之“苦”也会因此更少一些。此外,我很喜欢子涵在表达他演即兴戏剧的感受时的表述,他说,那是“一种随着身心撒开了玩儿的感觉”,像是“回到了世界,重新跟它去玩耍”。也祝愿我们都能像舞台上的子涵一样,回到世界,跟它玩耍。